二十二 婆婆的成就感
＊徐天俠 | 2010年12月
(一)
孫女比孫兒只大兩歲，這年齡差距沒有代溝，能平起平坐地玩耍，有時還會搶玩具，爭着要媽咪抱抱。特別是媽咪出門公幹後回到家，經常會爭得你哭我叫。
姐弟倆感情還很深厚，家姐上幼稚園，細佬又要跟着去，每天都送家姐到幼稚園門口。幼稚園辦活動，如要家長參加，我們都會把細佬帶上。這倒好，一看到家姐，就拽着不放，像跟屁蟲似的：家姐上台表演，他也蹭上去了；家姐喝水，他也要喝；家姐坐哪兒，他非要一起坐，有一次家姐旁邊一位小朋友去了洗手間，細佬立即佔了他的位子，美滋滋地坐家姐身旁。那位小朋友回來了，細佬就是不讓，家姐也幫着攔住不讓那小朋友坐。老師看見了，走過來說：「他小，你就讓他坐在家姐旁邊吧！」牽着那孩子坐在後面的空位上，才解決了矛盾。
細佬終於可以與家姐一起上幼稚園了。每次都是看到家姐進了大班的課室，才肯進去自己的小班。每遇到不順意的事，就會溜出來找家姐。老師們也挺體諒孩子的心情，每次都讓他留在家姐身邊，直到他自覺自願地回到班裡。
他爸、媽發現了細佬過於依賴家姐，幼稚園的老師也提出了這個看法，經過探討商量，認為需要培養細佬的獨立性，逐漸加強他的自信心。
節假日，如星期日，以前是帶兩個孩子一起去中央圖書館參加活動，聽故事、做遊戲。每次家姐舉手回答問題，細佬也會舉手；家姐上台做遊戲，細佬也會跟着去。現在，兩人各自帶領一個孩子，有意讓姐弟倆分開活動。
女兒單獨帶細佬去中央圖書館聽英文故事，學小朋友們一起玩耍、做遊戲。開始幾次，細佬不知所措，不舉手，也不跟小朋友們玩，在媽咪和主持人耐心鼓勵下，慢慢增加了一點自信，開始舉手回答問題。
為了讓孩子合群，培養團隊精神，女婿給細佬報了個合唱團的活動。
細佬要面對一個新的變化，家姐上小學了。頭一個星期，細佬一人上幼稚園，失魂落魄似的，有時還要賴不肯去。他爹、媽也下定决心，不管他怎麼哭、叫、懇求都不鬆口，一定要去幼稚園。日子長了，慢慢也適應了。
(二)
細佬已經是幼稚園低班的學生了，可是從未單獨上台表演過，更没有參加過個人的比賽活動。家姐在他這個年紀已是〝老演員〞了，而且是各種比賽活動的常客。
為了培養細佬的自信心，給他報了學生英語和普通話的朗誦比賽。經過幾個月的訓練，比賽的日期終於來了。
英語朗誦比賽於2010年5月12日10：40-11：30AM在上環文娱中心演講廳舉行。不巧的是女兒又出門公幹，女婿仍是事忙不能抽身。比賽前一晚，女婿跟我商量時，我雖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，晚上卻失眠了。在床上翻來覆去，頻繁地起來上洗手間，把丈夫也吵醒了。他太了解我，知道一定有什麼煩惱事睡不着才會這樣。我告訴他：「明天孫兒比賽，我的壓力很大……」
丈夫嘟嚷着：「孫兒比賽，你有什麼壓力……睡吧，大半夜了。」
我蹭地坐起來：「如果他哭着不肯上台怎麼辦？」
丈夫打了個哈吹，睡眼惺忪地，〝嗨，你自己演了半輩子兒童，又導演過兒童片，能難倒你？睡吧，睡吧，養精蓄銳……〞
丈夫提點得對，不用過於擔心，現場充份發揮，隨機應變，別硬逼迫他，讓孫兒覺得婆婆跟他家姐一樣，是他的依靠，讓他有安全感。總之，絕不能讓他哭鼻子，一哭就會完了，一定要幫他突破這第一次的單獨上台。對！和言細語，用軟的……想着想着，進入了夢鄉。
我們坐在演講廳的第三排正中。没多久，大會宣佈1至20號的小朋友到舞台右側集合，按號準備上台。
孫兒是13號，別的孩子陸陸續續都去了。孫兒嘰嘰歪歪不肯去。我没有勉強他，讓他在我身邊多呆一會兒吧！
比賽正式開始。第一位朗誦結束，我和台下的家長觀眾一樣熱情鼓掌，孫兒也跟着鼓掌。我用普通話問他：「朗誦得很好，是嗎？」他點點頭。
到第四位朗誦完，孫兒拽拽我，對我笑笑。我問他為什麼笑。他對着我耳邊說：「聲音太小。」
我也湊近他耳根說：「到時候你大聲點。」
他學着他爸平時答應或確定什麼事的口氣，老三老四地答道：「嗯哼！」
又有兩位小朋友朗誦完，我提醒孫兒應該到台側去排隊。他不情願地望着我。我說婆婆跟你一起去，牽着他來到集合點。
負責安排小朋友上台的老師和藹地拍拍孫兒的肩，並不急於要去排隊，讓我們坐在旁邊的位子上等。
第10號已經上台，還有兩位就該孫兒了，到時候他拽着我不肯去，怎麼辦？不行，該讓他適應一下獨自排隊。我小聲請老師把孫兒牽去排隊，自己卻迅速溜回到原來的位子。
我面對台中，一動不動地端端地坐着，讓孫兒看到我正全神貫注地聽台上的小朋友朗誦。其實，我緊張得心蹦蹦跳，提醒自己臉不要轉過去，絕不能正面看他，絕不能和他對上眼。只極力將眼珠轉往右側窺視，果不其然，孫兒正伸着脖子朝我邊望。他要是知道我正在看他，到時鼻子一酸，眼睛一紅，小咀一撇，〝哇〞地一聲哭起來，那可就慘了。
第11號朗誦完畢，我熱情鼓掌。12號朗誦開始，我仍裝着聚精會神地欣賞，結束後，我比別人更起勁地拍手以掩飾緊張的心情。
老師宣佈：13號，厲家銘小朋友。我仍一動不動地端坐着，屏住呼吸，就怕有什麼異常發生……。啊哈，孫兒不用老師牽，自己走上台，到台中央，又低頭看看兩腳踩的位置，不慌不忙地將腳挪到黃色叉叉上。聽到鈴聲一響，他對觀眾鞠了個躬，說：「My name is厲家銘。」
我記得練習時没有自報姓名這句，可能聽到別的小朋友這麼說，他也學着說了。報完朗誦的題目：「My bird」和作者姓名，便開始朗誦正文。由頭到尾沒打揢兒，很流暢，聲音不及個別孩子大，但也不算太小，比引他發笑的那孩子好多了。待他朗誦完，我使勁鼓掌，等他回到我旁邊的位子，我對他豎起大姆指，由衷地稱讚道：「好，非常好！你是婆婆心目中的冠軍！」孫兒腼腆地笑了。
孫兒的英語朗誦雖然只得了80分，我卻像得了大獎似的高興，因為在我這位婆婆的陪同下，孩子在克服膽怯、加強自信的道路上，成功邁出了一大步。
(三)
5月20日下午5：10-5：40 pm，在九龍，觀塘，基督教家庭服務中心禮堂，舉行學生普通話朗誦比賽，為了孫兒能再次順利地單獨上台朗誦，我主動請求陪同。另外，我也擔心女兒女婿也可能會搞砸了，如果弄得孫兒哭而不願上台朗誦，豈不是前功盡棄？
在等待的八天，女兒女婿加緊訓練孫兒，隔天晚上，他們就讓孫兒在電話裡朗誦給我聽。每次都有新的進展，特別是吐字歸音。
以前孩子說普通話，咀裡總像含着個棗核，現在算是吐出來了。齒音和唇音大部份也能分清，現在說出的詞句清晣很多。
對孫兒具體文章的朗誦我並不擔心，還是他的膽怯讓我不安。12日那天的英語朗誦比賽，他的表現，我反覆回味檢驗，思前想後，總結出兩條：一. 在朗誦現場，不要給他壓力。二. 給他安全感，他自己上台朗誦，婆婆在台下會一直陪着他、看顧他。
在禮堂外，辦完報到手續，我們看到有的家長在幫小朋友背誦文章。我不經意地問孫兒：「你不用練習了？對吧？」
孫兒很自信地：〝嗯哼〞了一聲，想了想又說：「我不會做動作。」
英語朗誦比賽時，孫兒確實一個動作都沒有，連簡單的手勢都沒做。他父母可能也只想他能走到台上，背誦出全文就夠了。今天孫兒主動說出自己不足之處，說明他已上昇了一個層次，這是可喜的苗頭。
我是否要教他動作？不行，要教他也不應該是現在，臨陣磨槍會適得其反，給他增加新的負擔。要堅持現場不給他壓力的原則。我輕快地笑笑說：「沒有動作唔緊要，你已經朗誦得好好！」
進入禮堂，我們坐在前面第四排的右側。台下第一排正中加放了一張桌子，一位是年輕的女老師，另一位歲數大的老師側面好面熟。我探出身子看了一下，原來是老友孫觀琳女士，她應該是這次普通話朗誦的評審了。這種場合，還是避嫌為好。
年輕女老師宣佈比賽正式開始，要1-20號的小朋友到舞台的右側集合排隊，按次序準備上台朗誦。
我們前面一排，已有小朋友扒在媽媽懷裡哭，不肯去集合。我緊張了，心撲通撲通地跳，如果孫兒也這樣哭，叫着不願走，怎麼辦？我裝着若無其事地問他；「你聽懂老師剛才說的話嗎？」孫兒認真地點點頭。
我細聲細語地又問：「你是多少號？」
孫兒笑了，不回答，只朝我扭轉身，指指貼在他胸前的號碼。
我仍細聲地笑着說：「哦，19號，婆婆老糊塗了，忘了你的號碼……」
老師又重覆宣佈了一次應集合的號碼。
孫兒認真地對我說：「我哋去排隊……」拽着我走，主動要去集合，我稍稍鬆了口氣。
我們來到集合的地點，孫兒鬆開我的手，輕輕命令道：「婆婆坐喺度！」指指旁邊的坐位，自己則去排隊。
心裡盤算着，什麼時候回到我原來的位子？等等吧！現在不要觸動他那根膽怯的神經。我老老實實坐在孫兒命令我坐的那個位子上，我倆不時對一下眼，交換一個互相關照的眼神。
16號的小朋友已經上台了，再過兩個號碼後，就該輪到孫兒朗誦，我還想照上次那樣，偷偷溜回原位。正立起身要走，突然響起急切的叫聲：「婆婆！」嚇得我一顫，又跌落在座位裡。
孫兒跑過來按住我，着急地懇求道：「別走，別走！」
我忙小聲地安慰他說：「婆婆不走，只是想挪挪挪位......」心裡慌恐得像揣了個小兔子，七上八下。我望着孫兒默唸道：「鼻子千萬別酸，眼睛千萬別紅，小咀千萬別撇……」
老師過來了，親切地問孫兒：「要不要坐在婆婆旁邊？」
孫兒扭轉頭望着老師笑笑：〝唔該！〞又回過來叮嚀道：「婆婆坐喺度，別走！」
老師笑着輕輕說：「放心吧！我幫你睇住婆婆，不放她走。」
聽到老師的話，孫兒安心地回到隊伍裡。
我卻平靜不下來，後悔自己的魯莽行動增加了孫兒的壓力，差點壞了大事。餘下的幾分鐘實在難熬。50多年前，我在考長春電影製片厰時，在考場外等候宣佈復試者名單時，也没這麼緊張。
〝……我叫厲家銘。〞孫兒清脆的聲音將我從恐懼的漩渦中喚醒。我看到一位身穿淺蘋菓綠長袖恤衫的孩子，端莊地站在台中央。
〝毛毛蟲〞，這三個字說得多純正，咀皮子有力，〝蟲〞字的〝g〞音也很清楚…。
聽完孫兒的朗誦，內心湧出一股強烈的情感。這感觸，不同於我以前塑造了一個角色，寫完了一篇文章那種一時的喜悅。而是，我覺着自己做好了一件大事……那種……對啦，這情感原來是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的成就感……婆婆的成就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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